本期配图选自TranNguyen的作品,他是以为越南籍美国插画师,作品细腻,精致的面容和超现实主义画风给作品添上淡淡的忧郁气质,而不太浓烈的用色,也让画面变得有额外的视觉效果。
“今天是一篇特别推送,很难得才约到一位好朋友的文章。她是一个编剧,手里有戏,时间非常有限。万分感激她为男枪女炮独家提供这个超感人的故事。本来今天的内容已编辑好,但我读完文章,立刻决定改推这篇。差不多有两年了,还没有看谁的短文看哭过,因为我自己是个情绪作者,最擅长的就是赚人眼泪,今天这篇文章却生生看哭了我,而最令我感动的正是是摘要里那句话……先生承诺拍她的初恋故事,朋友真是个幸福的女人。
首尔分享这篇文章的心情犹如分享心爱之物,希望你们也喜欢。”
想写这些事很久了,一直不敢。怕写惯了类型片的自己,不自主地把回忆套进某个既定的模子。不愿有人从中读出青涩、同情、隐衷、苦楚,甚至深情。说白了,我愿它成为我独有的秘密。被首尔约稿,诚惶诚恐,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。看了首尔对父亲的回忆,我深深感动,决定拿出诚心之作,献给可贵的男枪女炮。做真诚而简短的描述,不求理解。
图:TranNguyen
在晦暗破败的KTV包间里,我拿着散发陈旧口水味的插线麦克风,声嘶力竭地反复练习着《征服》,屁股下面的红色皮革沙发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千疮百孔,对面墙壁上堂皇的村俗颜色的墙纸翻卷着,我最好的朋友文君斜躺在我们俩的外套上,盯着画质刺眼的电视机里穿着比基尼的丑女人发呆。
那是年,我和文君都上高二,超级女声正在热播,文君可耻地钟情于李宇春,我被周笔畅洋气的嗓音征服,准备练好那首那英的《征服》就去征服湖南卫视。文君听着我的歌声在睡眠里死去活来,最终被她当时男朋友的电话惊醒。他在“小灵通”的那边说,因为雨天路滑,他开出租的朋友决定跟他一起来找我们。我继续唱歌。
图:TranNguyen
一个开出租的,跟我这个落魄学究家庭出身的白痴高中生不会有任何交集。整个晚上,我们谁也没看过谁一眼。文君对唱歌兴趣不大,每次K歌,纯为了陪我,虽然她从来都觉得我想参加《超女》的理想无比可笑。文君的男朋友五音不全,但贵有自知之明,根本不会拿起话筒。整晚,我跟那个开出租的男人无交流地唱着,他抽烟我唱,我抽烟,他唱。我的政治老师是一个特别没有逻辑的人,听她的课,真的是不能自拔的困。我睡着,秋日的阳光从教室的窗外直爽地扑进来,晒着我因为还没染烫过而分外健康的乌黑娃娃头。小灵通灵敏地震动了一次,我钟情于课堂睡眠,不想理它,又震了一次……“你有男朋友吗?”那个开出租的。我没有存过他的电话,但我知道,那就是他。我立刻就醒了,才发现周身被晒得发烫。“没有。”
“咱俩好吧。”
几乎是同时,文君发信息来,说那个开出租的想泡我,但不要理他,因为他马上就要结婚了,新房正在装修。
新房正在装修。这是什么概念,那时的我完全无法体会。我没有回信息,暗自微笑着度过了整个白天。
图:TranNguyen
“做我女朋友怎么样?”我坐在自家的写字台前,听着我妈来来回回收拾洗涮的生活交响,盯着课本发呆。拴着一条中国结的小灵通就放在离我的手十公分的地方。
“你不是要结婚了吗?”发这条信息的时候,心里竟有隐隐不舍。
“你就说你愿不愿意。”良久,开出租的这样回复我。
“行。”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,真的,明快而娇羞的,甚至是视死如归的。
“真的?”他第一次用了标点符号,我看得见他的笑,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考虑,也没有能力去考虑。因为唱歌结识的我们并没有经常光顾KTV,因为龙龙他没有钱。是的,那个开出租的,他叫龙龙,租别的司机的车来开,只跑夜车。他个子不高,头发参差不齐,但显得很干净。他皮肤很白,眼睛特别明亮,他不看我,我也不看他。我坐在他那辆尾号的破败出租车的副驾,觉得惶恐不安,“他那么老道,他会开车,他开出租养家,他说的话都那么有意思,他甚至要结婚了,新房正在装修。天呐,他怎么会喜欢我?我什么都不懂,甚至成绩都不好,今早又长出一颗痘痘,让我拿什么来跟他恋爱?”
图:TranNguyen
甚至没有一次牵手,我们就那么平静地坐着,有乘客的时候我抽烟,没乘客的时候,他抽烟。他会欺负那些农村的老农,没有零钱让他们自己去换,然后回头看看我,“马上就到了,一会他们就下车了啊。”我点点头,幸福得天昏地暗。真正北方城市的夏天,特别短暂。秋天的晚上,风特别大,习惯跑夜车的龙龙套着两件羽绒服,开着他的来到我家附近的街道。一如往常,我被带到城郊的火车站,坐在副驾,听着电台放的林俊杰的《冻结》和《美人鱼》,安静地陪着他等火车到站。远远地,火车那锋利地鸣笛响了起来。“该下去拉人了吧?不然都被别的司机抢了。”我自作主张。“没事。”龙龙开门下车,我也跟着。我穿着淡蓝色的防雨绸外套,瑟瑟发抖地站在人流中看龙龙拉客。“走吧大姐——去哪呀您?上车吧?——啊?我不打表你给十五就行——这都几点了没公交了——去哪大哥?打车吗?”那时的我,目光中五彩斑斓,看不到一点点黑色。龙龙在人流中急促地求生,而我只看到他被风吹乱的碎发,被冻得微微泛红的脸,和在泥泞的地面上踩灭一根烟的决绝。
图:TranNguyen
我发着呆,一股暖流包围了我。龙龙脱下一件羽绒服,从背后裹住我,没有松开手。“冻坏了。”他的气息落在我健康乌黑的娃娃头上。“我不冷。”“今儿不跑了,带你吃饭去。”他要“款待”我了,带我去正经的吃顿饭。和着羽绒服里的他的体温,我受宠若惊,不知所措。就是那种在居民楼一楼的阳台外面开个门,挂个牌子,上面写着爆肚,羊蝎子,手擀面的小店。我们俩和三五个出租的哥坐在一起。我焦灼地低着头吃下那些硬得咬不动的爆肚,听龙龙和他们聊天。他喝了酒,苍白的皮肤被血气染红,“我爷爷在那会,我想吃啥吃啥。“对面倒了一杯刺鼻的白酒跟龙龙碰杯。
“他爷爷当初是荣丰小学的校长。“对面自豪地跟我说。
我迅速急促地点头。
龙龙拍拍我的肩膀,“多吃点。“
我低下头努力地撕扯着坚韧的爆肚,屋子里的炉子火不够旺,冻得我眼泪汪汪。
图:TranNguyen
我的同情是从那句爷爷是校长开始的,我看到了龙龙脸上并行着得意和失落的神色。他不知道,我爸爸要是在,我也想吃啥吃啥,因为他是被中科院选中留院的学者,并且是这个城市机关单位的大处长。我无意散播同情,只是这世间凶残不公像个露阴癖患者,突然毫无预兆地强奸了我所有的感官,我看到了一点点爱情的影子,那是你学会了心疼,就算自控也无法不去同情。“我是学美术的,将来大学考个设计专业,能赚好多钱,听说画一张室内设计图能挣五千!“我裹着龙龙的黑色羽绒服兴奋地说。“那么多?!“这数字确实令他震惊,”那你到时候包养我吧。“我笑出声来,但其实觉得一点都不好笑。
龙龙他爸很早就没了,他学习不好,抽烟喝酒打架,他妈大概很费心,后来长大懂事了,他自己去找亲戚,租了人家的出租车跑夜车。媳妇是好人家的,同情他,不管他要一分一毫,岳父岳母出钱买房子,他自告奋勇要挣钱装修。我无从揣测他是怎么样在玩命赚钱的过程中决定要给自己放个假,从而与我有“染“的,我也从没想过那些爱情里都必然拿来讨论的所谓未来,甚至对龙太太没有任何的敌意。我觉得当时的自己纯洁得不可理喻。国庆节那天晚上,龙龙有点不一样,他又没去跑车,约我去吃饭。吃过了饭,我被带到他朋友的新房……
图:TranNguyen
他紧张而生涩地用朋友给的钥匙开门,为我选定一间干净舒适的卧室后,独自到另一间房去睡了。我只脱了外衣,将头发收拾平整,好好地躺在枕头上,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。“我可以抱你吗?“龙龙在我身边躺下的时候,这样问我。我点点头,并不说话。我们僵硬而炙热地轻轻抱在一起。“你以前……““没有。“我摇头,”没有过。“良久,我绝望地感觉着他的手渐渐松开,然后他慢慢坐起来,离开了那个房间,直到天亮,我从不曾睡着。龙龙没有送我,因为在这段关系里,他唯一的目的已经宣告破产。我一个人,穿着薄薄的防雨绸外衣,在清晨的凉风里一步步走回家。十月二号,我十八岁生日,破败而滑稽的成年礼就这样结束了。我开始策划好好学习应对高考,然后,包养龙龙。
图:TranNguyen
龙龙会时不常地发信息给我,客套地问问我过得怎么样,然后让我好好学习。
一年以后,我作为艺术生到石家庄和北京参加艺考。认识了某人(我当时的男友)……我打电话给龙龙,告诉他,嘿,我已经长大了,我们,可以重新开始。
我站在雪地里,举着我妈为了我的安全给我买的全新的诺基亚手机,声音微弱却呐喊一样地告诉龙龙,“我已经可以和你在一起了,你明白吗?“
电话两端的我们各自沉默着,我不住地呼出白色的雾气,只能听到电话里各自粗重的喘息,渐渐开始的抽泣。我们站在各自的雪地里,哭到太阳下山,雪地都快要被我们哭化。龙龙只说了三个字——我等你。
图:TranNguyen
他没等到我,那个某人看了我的日记,发现被我利用,伤透了心,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“滔天大罪“我决定安安心心跟他在一起,将龙龙深深地埋在心底。
直到一两年前的某一天,我和先生回老家办事,从办事地出来,打车回家,车即将启动的时候,我在并行的另一辆车的车窗里,看到了龙龙苍白的脸。他干笑着跟其他几个出租的哥逗趣,一转头,四目相对。我马上转回身坐正,告诉司机马上开车。先生问我怎么了,我说我看到了龙龙。先生笑着问我,“你怕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难过?“我摇摇头,”我怕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,心里尴尬。“先生揉揉我的头发,并不说话。后来先生答应我,有朝一日将这个故事搬上银幕,我也相信,只有他才能还原这个故事在我心中最平静美好的样子。
希望龙龙一家和美幸福,过这人间最馨香平静的生活。我永远爱他,直到生命的完结。
曹草:作家,编剧。代表作品:《脸谱》《所有她想要的》《岚老太太飞起来》,网络电影《病毒之末日危机》。